儿童村

2101年，一场大规模传染病席卷了地球。传染病的起因，是一种会将自身基因序列编码进入人类基因组的病毒。大批大批人病死后，只剩10岁以下的孩童还活着，他们却也都在接近10岁的时候迅速衰老、死亡。这其中，只有过度性早熟的极个别人，能够生育后代，传下基因。

……

芬尼是个聪明的孩子，或许不该叫“孩子”，因为7岁的他已接近性成熟，应该叫“青年”了。因为各种事都做得很好，芬尼总被村人叫做“新纪元开始后人间罕有的天才”，简称“天才芬尼”。芬尼记事时，爸妈已经死了，他如其他人一样，被整个村子养大。听村民们说，芬尼的母亲7岁时，在一次村中每月组织的“性成熟青年交配活动”中与父亲配对，后来生下了他。母亲活到10岁，已是村中最长寿的人了，父亲则只活了9岁。听说在几十年前，多数人寿命在70多岁，许多人很老的时候，父母也都在身边，人一辈子能做的事很多很多，芬尼总是很羡慕，“那样，能多读多少有趣的书， 多做多少有趣的事啊！”。

 

芬尼的村子叫“和平村”，是人类仅存的15个群落之一。之所以没跟其他群落在一起生活，是因为A村人有着橄榄色的皮肤，而芬尼村子的人皮肤偏棕黄；B村人每天吃三顿饭，而和平村的人每天只吃两顿……

 

和平村中，耸立着一座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图书馆，它足有30米高，上面贴满了金片，尖顶上还有一座小金人雕像，听说那是个有名的数学家和哲学家。要知道，村中的平常建筑都是泥土糊的平房，家电也往往只有电灯和冰箱两样。

 

每天早上7点，村人们都伴着旁边食品工厂里锈迹斑斑的机器发出的轰鸣，准时聚在图书馆正门前，对着小金人匍匐在地，长达15分钟。不这么做的人，早就被吊死了。“图书馆里储存着人类过去时代的无价之宝——文学、科学、政治学、历史学、工程学等各领域的书籍。”一个9岁的大叔这么对7岁的芬尼解释过，虽然在工厂的轰鸣声中，他并没听清楚。芬尼装作在听他说话的样子，思绪却早飘到了外太空：“60年前那本书上写的‘能源危机’到底是什么情况？现在的人类这么少，看样子永远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。”不过说起来，“外太空”又是什么样，他也从没想象过。

 

敬拜图书馆的15分钟，是村人生活中少见的快乐时刻。此外，还有两件事可以让人开心：赌博和饮酒。总是恐惧自己行将入土的人们，唯独在玩老虎机的时候，才十足乐观起来。就算输掉了一局，他们再灌下一瓶酒，便又会坚定不移地相信“下一次一定时来运转”。赌场老板成了村里最富有的人，其他人却渐渐连开起一个赌场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
 

一旦谈起其他话题，人们就总会不停地爆发冲突。比如上个月，看向远方时习惯于眯起左眼的374个人，就把习惯于眯起右眼的3个人绑上石头，沉到了海里。而这两天，他们争执的内容变成了：豆腐脑到底应该是咸的还是甜的？这次的争议比较大，因为甜党只比咸党略少十几人。因为没有了过去时代的医疗条件，在斧头互砍活动中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多死两个人左右。

 

芬尼并不想参与敬拜，不过每次敬拜之后，人群退去，他便恰好伴着人们的吵嚷打闹声与“轰隆隆”的机械噪音，不为人所察觉地来到空荡荡的图书馆。这时他总会志得意满地对自己说一句：“包场啦！”图书馆除了芬尼之外，鲜有人造访，所以，连图书管理员都不需要。图书馆入口处的大书架上，贴着“一千名大师教你如何成功”的标签，虽说人们很少继续往前走，这个书架倒是总被借空。然而芬尼感兴趣的，却是里面的科学、文学、哲学等专业书籍，虽然他自认为绝大多数都看不懂。

 

此外，这里还有个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：图书馆里并不只有书籍，还有几台过去时代遗留下来的计算机。经过一番艰苦的搜寻，芬尼终于在图书馆里几本书的帮助下，学会了如何运行计算机上一些相对复杂的程序。

 

他点开一个之前从未点过的叫做“决策AI”的程序，运行起来后，机器发出了声音：

“你好，请问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么？凡是人类所问的问题，我都必须给出所知信息范围内的最优解决方案。”

 

“请问我该如何在这个村子里过上更好的生活呢？”芬尼一边问，一边把村子的各种信息输入到程序中。

 

过了一会儿，AI的声音才又响起：“可以是可以，不过你要保证，不要把决策AI存在的事告诉给其他人。”

 

……

 

“天才芬尼，你一向是最和善的人了。能告诉我们你是怎样种出更多豆子么？去年我忙了一年，种出的豆子却只够自己吃半年。就算我可以忍受饥饿，孩子们可不能没饭吃啊，可怜可怜孩子们吧！”一个8岁的大姐用她枯木一般的手，紧紧抓着芬尼的袖子。

 

“亲爱的天才芬尼，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运用智慧玩转德州扑克和21点，赚到第一桶金的么？我穷得快揭不开锅了，是你给了我勇气和希望。”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打了一个趔趄，跪在芬尼脚边。

 

“天才芬尼，能告诉我如何让村民们活得更久么？”现任村长也放低了姿态，热切地望着芬尼的脸。

 

……

 

“这…”芬尼望着人们热情而纯真的笑脸，迟疑着，又看了看他们因为一同前来真心求教而刚刚放下的斧子， “那好吧，我带你们去找决策AI。”

 

……

 

“芬尼，不是告诫过你不要告诉其他人么？现在他们问的，我也必须一一给出答案了。”AI无奈地叹道。

 

“能否告诉我，如何提高豆子产量？”那个种豆子的大姐第一个凑上前来。

 

“图书馆108号房间是一个种子储存室，那里有经过太空环境改良又经过转基因的大豆种子。种植这种豆子，可以提高产量，还能避免病虫害。”AI用平淡的语调一口气吐出这些信息。

 

“太空？转基因？不是纯天然的东西，能给人吃么？”大姐一脸惊恐。

“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，转基因食物吃了会得癌症的。”一个显然不懂癌症为何物的人这样附和道，摆出一副引经据典的样子。

“我们就种一点，试试看如何？”一个4岁的女孩颤抖着提议道。

“那可不行，这种豆子说不定会把其他豆子都害死的，甚至可能毁了整个村子！”旁边一个形容枯槁的阿姨呵道，“我替你爸妈把你养这么大，我大概明年就要死了，你还要提前害死我么？”女孩满脸惶恐地垂下了头。一旁的芬尼抿起了嘴。

 

“好了好了，轮到我了！”醉汉颤巍巍地挤过人群，走上前来，“请告诉我：如何成为一个有智慧的人？”

 

“抓紧时间努力读书和思考，尤其要读科学、经济学、文学这类领域的经典，比如《经济学原理》《力学》《广义相对论》《卡拉马左夫兄弟》这类书。时间不够的话，至少选一本《博弈论》好好读吧。”AI飞快地吐出这些话。

 

“你也太小瞧我了！我嗜书如命，《玩转社交圈》《怎样做个灵魂有香气的男子》《人生若只如初见》这类书，我一小时就能读一本，一共读过不下一千本。你说的那些书，一听就土得掉渣，怎么可能让人成为有智慧的人？”

“老兄，你可说对啦！那种书我年轻时也因为好奇翻过几页。看了十天半个月，完全是鬼画符，浪费生命啊！我一着急，就翻到三分之二的地方，却还在讲怎么给真空中的球形鸡建模型！谁tmd关心这种东西？”旁边一个9岁的大爷拍了拍醉汉的肩膀。

芬尼长出一口气，欲言又止。

 

“好了好了，”村长走上前，大家都让开了道儿，“那就由我问你一个问题，如果你答得好，我们就再试试向你讨教；如果你答得不好，就算了。”

 

“我做好准备了。”AI简短地回应道。

 

“怎样提高我们村民的平均寿命？”村长重复了一遍之前问芬尼的问题。

 

“跳出自己的思维，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吧。换位思考，多交朋友，做个平和理智的人，少点戾气、少互相伤害，寿命就自然提高了。”

 

“我不太明白，你能说得具体点么？”村长有点儿着急。

 

“比如说，只吃咸豆腐脑的人，不必要气势汹汹地按着他人的脑袋，要求他们必须吃咸豆腐脑。可以把咸豆腐脑做得更好吃，提供各种不同口味可选的佐料，提高大豆产量、改进生产工艺，并多多邀请他人来免费品尝，让他人了解到咸豆腐脑别有一番风味。此外，还可以尝尝甜豆腐脑。也不要只吃豆腐脑，每天就讨论吃哪种豆腐脑。还有很多其他好吃的东西，比如烤全羊、红烧肉，口味重，好吃；清蒸鱼、阳春面很淡，也各有滋味。甜咸互换，也是同理。”

 

村人们一下子炸了锅。

 

咸豆腐脑党们听了这话，骂道：“你竟敢支持甜豆腐脑，打压我们咸豆腐脑党？”

 

甜豆腐脑党们听了，也骂出类似的话：“你竟然支持咸豆腐脑，打压我们甜豆腐脑党？”

 

人们举起手中的斧子，对着计算机一通乱砍。AI没出声，或许没打算出声。今日死亡人数瞬间又多了两个——因为触电。接下来，甜党和咸党互相打斗着奔出了图书馆。图书馆门前用作敬拜的广场上，一时间洒满了鲜血。

 

这热闹的一天，以咸党的胜利而告终。

 

第二天，芬尼从家中搬出一个椅子，来到一棵树下，往树上拴了根绳子。

 

“豆腐脑绝不能加香菜！”

 

“有香菜才是正统的咸豆腐脑！”

……

之后，和平村改换了新的村长。统计死亡人数时，一向爱吃加香菜的咸豆腐脑的芬尼就这么被归为了“不加香菜党”。

 

……

 

一个月后，两个执行远距离航天任务的人，结束了68年的航行。返航时联系不上总部的他们，只好凭经验与直觉降落在和平村附近海域。两人分别叫伯特兰和阿尔伯特，按地球出生日期来算，都是90岁左右的人了，看上去却只有五六十岁。这次他们之所以一去那么久，是为了飞出太阳系，寻找地外生命。没找到地外生命，他们却至少实现了一个小目标——利用太空环境，培育出改良版的转基因超级大豆。正沉浸在侥幸生存的喜悦中，他们走上岸来，却发现村里到处都是已经腐烂或行将腐烂的尸体。仔细看了看，尸体只有10岁以下的孩子。

 

正在疑惑中，阿尔伯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，“反正人都死了，拿点吃的应该没人介意吧？”阿尔伯特招呼着伯特兰，一起走进一户人家。伯特兰翻了翻冰箱，却发现里面只有豆腐脑，而且上面都贴着一个形状像片叶子的绿色标签，后来他才意识到：那是一根香菜。仔细一瞧，豆腐脑包装的封口处，还有一段小字：“本豆腐脑全程在正统咸党的牧师诵经之下完成生产，过程中每一颗大豆都受到了标准的咸党式对待。和平豆腐脑厂以正统的咸党之爱关怀每一颗大豆，就是关爱每个地球人。”

 

“呵，哪家公司这么搞笑？学小孩子么……不过作为一个喜爱中餐的咸党，我很开心咸豆腐脑终于成了‘正统’！怎么样，服不服？”伯特兰笑得站不住了。

 

阿尔伯特做了个鬼脸，耸耸肩：“你知道的，我是坚定的甜党。”

 

“只有咸的。” 伯特兰还是把一盒咸豆腐脑塞到了阿尔伯特手中。

 

“好吧好吧，凑合一下。”阿尔伯特装作一脸嫌恶地接过那盒豆腐脑，撕开了包装。

 

“可是这些豆腐脑都加了香菜诶……”伯特兰指着自己那盒豆腐脑，撇撇嘴，皱成了苦瓜脸，“不过，总比宇航食品好多啦。”他把香菜挑了出来。